八荒怪谈系列『丐帮（唐丐）篇』之【酒乡】（上）
荆湖的夜，月出惊山。
沿途的河水里飘着盏盏河灯，鼻息里尽是香烛味道——
今天，七月半。
百鬼夜行。
一
云清翘着一只脚坐在树梢上看月亮，嘴里咬着一根竹叶，闭着嘴哼了一曲小调，是蜀中的曲子，唐樾教给他的。
云清掐指一算，还有不到十天，唐樾就能到荆湖了。
一别半年，甚是思念。
中元节的月亮似有些诡异，看久了竟觉得月华是暖色，还带着点红——
映在云清眼睛里，很快把他晃得有点晕，闭眼摇摇头，却忽然闻到了酒香。再四下一瞄，发现河边不知何时已坐着一位老伯。
老伯正在钓鱼，手边还放着一壶酒。
闻起来真是妙极了的酒。
丐帮弟子没有不好酒的，云清被这香味儿勾了魂，一个不稳就从树梢掉了下去，摔得有点懵，幸好没受伤。
他又一想，今天中元节，这老伯该不会——
云清胆子有些小，对鬼神还是比较敬畏的，老伯也一动不动，四下静悄悄，平添诡异。
不过他上前两步，看到了老伯的影子。
于是疑心稍减，试着走近问好——
“老伯，夜深了，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？”
老伯转过头，一脸皱纹沧桑，白须一动，开口道:“本想钓两条鱼下酒，却没有鱼上钩呀，小伙子……”
他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云清坐下，“你又为什么这么晚了不回家？”
云清心头痒痒，盯着那壶酒，咽了口唾沫，“晚辈……晚辈来这里等人……”
说着脸上一红，不好意思地“嗨”一声，“其实他还得有十天才到呢，我就是心里悄悄地想，万一他逗我的，其实这两天就到了呢，所以跑来等等看。”
他挠挠后脑勺，“唉，伯伯别笑话我，我好傻呀……”
老伯倒很诚实:“是挺傻气，哈哈。”
“来吧，这壶酒送你了。”
云清眼睛一亮，“这……这怎么好意思呢……头回见面，怎么能收您的酒？”
老伯斜眼瞧他，“这可是天上地下都难得的好酒，我大大方方送你了，你却不要，哪里像个丐帮弟子！”
云清眨眨眼睛，“您怎么知道我是丐帮弟子？我未穿平日里的衣裳呢……”
老伯指指他腰后，他便恍然，“是葫芦啊……嘿嘿，伯伯眼神真好，这是阿樾送我的，叫傲王侯，虽然他说我傻里傻气的配不上叫这名字的兵器，不过刀子嘴豆腐心，还是送我了。”
云清说到此处便是喜不自胜，“伯伯您瞧，这葫芦上绕着一条龙呢，这儿还有个紫色的石头，阿樾就是喜欢这种颜色东西，他的衣裳也有好多紫色的，大家风范，都漂亮……”
他自己说得滔滔不绝，老伯只是眯着眼笑着听，他才又缓了语气，“不好意思啊伯伯，我话太多啦。阿樾是我一个朋友，蜀中唐门，您听说过吗？”
老伯点点头，竟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把折扇。
那是一把经年的扇子，扇骨镂雕了一小丛长竹，旁边似是还有两句诗。
它的主人将它呵护得很好，常年握在手里，给它渡了一层温柔的光泽。
上好的紫檀木和乌木，扇坠是一块竹叶形的小玉，翠色欲滴。
云清看直了眼，“好贵重的扇子……”
老伯打开折扇，露出一面雾霭落星，楼阁高立，云清脱口惊呼:“这画的是唐门么？”
老伯点头，“这是故友的遗物，是从死人手里拿回来的。”
云清立刻没了话，半张着嘴不知该讲些什么，窘迫而懊恼，老伯拿起了酒壶，自己先喝了一口，又递给他，“来，小伙子，喝酒。”
那酒香肆无忌惮地飘过来，顷刻就俘获了云清的少年心，阵阵勾魂。
酒入，仅一小口，云清就觉得浑身都暖起来，听得风声和水流声相合，老伯的声音就小了很多，忽远忽近，低吟浅语。
“小伙子，你在荆湖这么久，有没有见过酒乡？”
酒乡？
云清双目涣散，摇摇头，忽被老伯一把就扶了起来——
“小伙子，这酒极好罢？老身请你喝了酒，你便送老身一路罢。”
说是云清送他，实则却是他拎着云清，离河水越来越远，水声便渐渐没了，转而入耳的竟是人声喧哗，悠悠笑语，觥筹交错，清凌凌地响彻月半之夜。
二
荆湖所有的地方云清都很熟悉，此时的秋月林却太不一样，原本寂静的地方喧闹无比，山石之上，长亭灯火满目——
短桌长椅，灯红酒香，各色衣裳在他眼前周旋，此地三段长亭，下方有着广阔圆台，环水绕着石灯，月亮高悬之下，面前人影憧憧，台阶下站着一黑袍少年，兜帽遮住半张脸，正冲后头招呼:“来，有客。”
一娇小少女捧着白玉小盏欢脱走来，脚腕上挂着各挂着一条细细的红绳，坠着一颗金澄澄的小铃铛。
云清迷迷糊糊问:“老伯呢？”
少年与小姑娘对视一眼，“少侠往里走，自会遇见的。”
小姑娘脆生生开口，“大哥哥，你猜猜我是谁，猜对了就喝酒，喝了酒才能继续往里面去呐。”
空气中各种酒香混杂，前方不时传来人声——
“是甜米酒，嗨呀，我说对啦，快让让！”
“这是开封酒楼里醉三千，哎？不对，我再猜猜……唔……好香……”
……
云清满脑子空白，呢喃道:“莫非这就是老伯说过的酒乡？”
他又想起今日是七月半，后背一凉，退了两步盯着二人道:“你们……不会是……这不会……是什么鬼市罢……”
喉结一动，云清眨巴着眼，“阿樾啊……我见鬼啦，唔……快来救我……”
少年和小姑娘都笑起来，“这是酒乡，不是鬼市，来的都是好酒之人，你若能一直走到最里头去，还能有意外收获呢。”
小姑娘盈盈曲膝施一礼，“酒乡酒乡，心想事成哦。”
云清来了精神，“心想事成？”
他细细思考，自己一定是喝醉了酒，现在落到梦里了，那老伯的酒居然一杯就放倒了自己，果然厉害——
要真是心想事成，说不定走到最里头就看到唐樾了呢？
再说丐帮弟子，喝酒自然不能怂。
想到此，云清负手上前，打量着小姑娘的黄衫，见她两弯秋月眉，杯中酒色浅黄，夜风一吹，袭来一阵甜香。
云清道:“这也太简单了，不就是桂花酒吗……”
小姑娘清凌凌一笑，双手突然松开，云清惊忙去接那白玉小杯，却见它压根儿没有往下落，再抬头时，小姑娘已原地转了一圈，化成一团金黄桂花随风而去。
少年亦回身从桌上取了一杯，对着云清一敬，“少侠答对了，请用。”
云清看那小杯悬在半空不动便吓丢了神，放眼望去整个山间都似幻境，酒客的吵嚷声越发热烈，让他更相信这都是梦里——
那喝了也没什么罢？
于是颤颤伸出手去，两指一夹，闭眼将琥珀一般的盈盈尽数倒进嘴里，顿时满舌留香，绵甜清清，浑身的忧烦好似都不见了。
再一睁眼，脚下都轻飘起来，这样甜香的酒不该这么上头——
云清情不自禁地傻笑两下，抬手一看，白玉小盏已在指间化成一缕白烟。
这回他胆大了些，再没被吓到，只问向少年:“还有吗？”
少年像是对这幅样子的人见惯了，随意将手中的酒递给他，“少侠继续罢。”
话音一落，有一条淡若透明的衣带在云清头顶拂过，撩拨到他裸露的脖颈，酥痒一瞬。
但见落下的男人身量纤长，手里竟握着一把白光凌凌的长剑，浑身上下都是纯白如雪，唯有头顶一簪，碧色如春。
然那条飘带还未落地，男人将长剑收至身后，抬手握住一团软香柔夷，女人悠悠落地，青衣似山色，冰肌玉骨，美艳无方。
云清低头看酒，不解道:“怎么有两个人？难道这杯里头有两种酒？”
黑袍少年笑而不语，只闭着眼去嗅酒香。
比起桂花酒的甜香，这杯酒的味道就醇厚多了，装在杯中清澈无比，照得出云清的眸子。
云清再去看二人，目光晃过剑光，最后喃喃道——
“剑南烧春？”
白衣男人与女子相视一笑，柔声道:“少侠请。”
音落人散，唯有酒香入肠。
云清还迷迷糊糊地不解道:“那女人便是……”
黑袍少年噗嗤乐出声，“我倒头回见人不急着往里冲反而在原地想女人的，少侠，那是玉妃泉的化影。”
云清恍然，酒意上头，笑得更傻气，迈了一步就差点摔一跤，被黑袍少年扶住了。
“嘿嘿，心想事成……那我去啦。”
少年问道:“您想成什么？”
云清又嘿嘿两声，“想赶紧见着阿樾呀。”
少年皱眉摇头，“少侠尽管想些厉害的，比如想腰缠万贯，妻妾成群，富可敌国，都可以的。”
云清呆呆地看着他，“唔……想赶紧见着阿樾……”
少年更是乐呵了，“好，少侠慢走，继续往前头去罢。”
云清还以为他是要一路跟着自己的，当下疑惑道:“那你呢？”
少年拱手道:“我在这里接客，少侠安心走吧。”
云清晃晃脑袋，这才看得清前路，便直直奔进了喧闹人群里，只听乐伶声声唱——
唯愿当歌对酒时，月光长照金樽里。
他一连路过好几波醉汉，都没有人再拦住他，但见一人因醉倒地，若放任不管恐怕要被后头的人踩死，便弯腰下去费力地扶他，可自己也脚步不稳，只能拉着人胳膊把他往一边拖。
正是筋疲力尽地喘气时，老伯的声音竟又回来了——
“你只管往里去便是了，何必管他？”
云清气喘吁吁地站起身，“诶，老伯，您真的在这儿啊，嘿嘿，这儿真好，好多酒，特别好喝！改天，叫师兄师弟们都来！还有帮主！副帮主！”
他轻轻打了个嗝，“伯伯，我使不上力，您帮我抬抬，把他弄到这边来，免得待会儿被人踩死了。”
老伯道:“别管他了，这与你何干，赶紧往前走罢。”
云清脸色一变，郑重地——
又打了个嗝。
“我丐帮弟子……唔……或笑或醉，皆可俯仰无愧于江湖！又岂能见此不理……”
老人大惊失色，脸色突然变得很沉重，沉默片刻便伸手帮了忙。
那人也不知喝了多少酒，满脸通红，是如何都叫不醒的了。
一只眼睛上还蒙着一只眼罩，嘴里念念有词——
“老夫……战至最后一刻……嗝……也……也……”
云清甩甩手，压根没听他说话，脸上又浮现了痴痴的笑容，“阿樾……我来啦！”
身边人人匆忙，各种酒香混杂在一起，所见之处都是模糊。
刚迈出一步他就撞上一个紫影，惊喜中大呼一声:“阿樾？”
然而却不是，只是个穿着紫衣裳的小男孩，踮着脚递给他一杯酒。
云清脑中乱极了，忽见男孩的发绳竟是一条小龙，嘴里含着一颗花生米——
那是唐樾送他“傲王侯”的时候，他给唐樾酿了米酒，不是什么名贵的酒，没有什么醇厚的底蕴，所以他也有点不好意思，又给唐樾炒了一盘花生米。
两人静听巴山雨落，唐樾抿了一小口，道:“还挺甜。”
又尝了一颗花生，道:“这倒真脆，好香。”
云清则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新葫芦，爱不释手。
此时云清仿佛突然醒了酒，诧异道:“怎么连我的米酒也有，果然是个美梦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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